心理科普

一、对一个全面观点的防御

眼下，对于许多人来说，要接受这样一个观点似乎颇为困难：所谓的“心灵”是由众多紧密相连的人——通常称为“团体”——之间相互作用的过程所构成的。即便只是两个人建立起一种关系，他们也会创造出一种新的现象，就如同两个人相互下棋时也会创造出一种新的现象，即他们制造了下棋游戏。当一群人（就我们的目的而言，我指的是少数几个人）建立起亲密关系时，他们也会创造出一种新的现象，即他们所有人之间的心灵活动的整体领域。在此语境中，我所提到的“超个人过程”（transpersonal processes），指的是像身体领域中的 X 射线那样能够穿透构成这样一个“网络”的个体们的心理过程。

他们所创造出来的这种全新的现象，我通常称之为“团体情境”（context of the group）。我不提团体心智（group mind），因为这正是对所指内容的一种具体说明，与个体心智的说法一样难以令人满意。心智并非某种客观存在的事物，而是一系列不断变化和发展的事件。人们在心理治疗领域内外仍然难以接受我的假设作为理解与行动的基础，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归因于人们通常不愿接受任何新事物的固有倾向和态度。要学习新事物就意味着要改变一个人对诸多事物、对自己以及所生活的世界的整体态度。然而，我认为存在着一种针对将心理过程视为多人现象（multipersonal phenomena）的特定抵制态度，这种抵制态度基于如果我们接受这一真理所带来的非常个人化以及普遍化的后果。这些抵制态度看上去相当于弗洛伊德发现的对个体无意识心理过程的承认所表现出的抵制态度。

这种个人偏见产生的原因，我希望在稍后要说的内容中会更加清晰明了。不过，在此我至少要指出一下这些原因。我们最好在精神病理学中研究这些心理网络：我们对它们的了解，主要是通过我们的患者获得的。如果我们的患者并非完全是因为自身的原因才需要帮助，而是实际上他们是一个相互作用的个体网络的一部分，那么在某些方面，他们仅仅是受害者或替罪羊，或者说是他们的人际关系亲密网络内部的变化和动荡的症状表现。可以观察到，在接受治疗的患者开始发生严重变化时，他们通常会在其网络中与其他成员产生冲突。整个网络的平衡和精神病理学均基于我们的患者保持原样这一前提，因此其他人自身的平衡现在受到了威胁。

此类网络中某个个体部分发生的任何变化都会破坏其内部的整体平衡。这一点对于心理学家、医生或精神分析学家来说同样适用，正如对于其他人那样。存在一种内在的倾向，即希望这种情况不被揭露，因为一旦被揭露，就会需要对患者网络中发生的情况以及医生自身的情况给予更多的关注。最终，这意味着整个群体必须对普遍出现的令人不安的精神病理现象的发生承担更大的责任。因此，在否认此处所宣称的相互依存这一事实的过程中，存在着一种非常明确的防御性利益考量。在这种意义上，“但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以及“心灵属于个人”这样的抗议，意味着“各自为政，对于他人所遭遇的事情，我是不会为此负责的。不管他是明显地亲近于我，还是以隐秘的方式与我有所牵连，抑或是完全是在不知不觉中与我产生了关联，我都不应为此负责。”

二、沟通：精神分析与团体分析

在分析性治疗团体中，所有现象都被视为潜在的沟通形式。这种动态的表述方式消除了在精神分析取向上所必需的被压抑的潜意识、防御机制等概念。毋庸置疑的是，这绝不是反驳或否认这些观察结果。或许有必要简要地对比一下来自精神分析二人方法有关这些过程的观点与来自团体分析观察结果的观点。最终，它们必须归属于一种关于在各种情境中所呈现的人类的连贯性理论。

在比较精神分析和团体分析对于个体及其个体行为过程的观点时，使用一种具有不同放大倍数的显微镜这一类比是有用的。精神分析的观点以个体的心理活动作为观察单位，并试图从个体心理活动的角度来理解所有的心理过程。这使得它在特定目标方面特别有用，即从时间顺序和历史角度对个体进行纵向分析。从精神分析学角度来看，新的关系本质上是由移情作用促成的，而其他相关者的移情作用所产生的反作用则会对这些如今已有所不同的关系起到调节作用。最终这意味着，它们可以被理解为每个人原生家庭关系所产生的结果。

相比之下，团体分析学的观点宣称，所有这些互动过程都存在于一个统一的心理场中，而构成这个场的个体们则是其中的一部分。因此，这种方法是在横向意义上（意味着考虑虑当前参与者的不同性格和反应）和在当下生活的此时此地进行观察以及获取有效影响力的最佳选择。我想强调的重点是，这个网络作为一个整体网络而言是一种心理系统，而非那种叠加式社会互动系统，个体心智在其中相互作用。这是不将心智的界定限于个体层面进行思考所带来的价值。

作为团体分析师，我们并不认同精神分析学派将“内在”的心理现实与“外在”的物质或社会现实并列起来的观点，这种观点在精神分析学派看来是有道理的。内在的东西也是外在的，所谓“社会性”并非外在的东西，而是与个体人格的内在本质紧密相连、深入其中的东西。这种所谓的“客观”的外部“现实”与存在——动物或人类，乃至作为其世界一部分的个体本身是不可分割的，因此它也是“心理”现实的一部分。它可能与后者完全协调一致，也可能起到补偿作用或产生矛盾——例如，通过诸如投射之类的极化过程——但绝不会不受其影响。另一方面，精神分析的观点也应被视为一种有意为之的抽象，即个体被有意地抽象出来，并被视为脱离其背景孤立存在。（相反，它常常被视为一种绝对真理，被视为对观察所得的一种简单而真实的陈述，即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心智。）因此，这两方面的考虑并非彼此不相容；相反，它们是相辅相成的。哪一种是首选，取决于具体情况、观察的目的以及行动所要求的指示。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关于心智的多人假说（multipersonal hypothesis）更接近事件的真实本质。

正如我不怀疑心智现象的存在，我也不怀疑个人的存在。个人不仅存在于他的心智之中以及我们的自身经验之中，而且他的身体无疑也是一个具有整体性的个体存在。这样一来，在我们的团体中也是如此，个体之间相互影响，展现各自的个性，形成对小组、对治疗师、对某些小组成员等等的看法和幻想。然而，我在团体分析团体中的个人研究和经历使我认识到存在一种超个人的心理矩阵，并对此进行了推测和理论探讨。我可以这样简单地阐述：我心里想：“即便只是两个人之间，或者一个人和另外几个人之间，或者两个人与另外三个人之间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相互关联，其间发生的种种过程、行为和互动又是多么复杂啊！这种复杂程度简直难以想象，即便从理论上把它们全部理清也不可能做到，而且也不可能同时做到。他们怎么能够彼此理解呢？他们怎么能够某种程度上就对正在发生的事情有一个共同且一致的看法呢？他们能以一种有意义的方式从一点 A 移动到点 B。这对我来说同样适用。”

于是我就想：“到底究竟怎么回事儿呢？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呢？”我发现，那种认为这种现象只能从个体及其相互作用的角度来理解，即把个体看作是各自独立存在于各自颅骨内的心智，彼此之间以极其复杂的方式相互作用的那种陈旧理论，对我理解这种现象起到了极大的阻碍作用。此外，它还制造了许多看似复杂实则并无确切答案的伪问题。相反，我从一开始就接受了这样一个观点：即便这群完全陌生的人，由于彼此属于同一物种，而且更狭义地说属于同一种文化，因此共享一种基本的心智矩阵（基础矩阵，foundation matrix）。随着他们不断地彼此更加熟悉和亲密交流，以至于他们之间也形成了一个流动的、持续变动、不断发展的动力矩阵（ dynamic matrix）。

在此我不想对矩阵这一概念做过多阐述，只是将其视为一种构想，有助于理解我所描述的各种不同过程——比如位置或图形-背景构造，它们在这一互动交流网络（即矩阵）中是如何运作的。这使我能够指出，是心智过程而非个人之间存在着相互作用。我想说几句，以免大家对此产生误解。心智活动本身是无法相互作用的，但这一点没人会质疑。举个简单的例子，一个同性恋者在彼此之间毫无了解的情况下就能本能地认出对方，正如我们所说的那样；而且施虐狂和受虐狂之间也会相互作用、相互补充，并在某种程度上相互呼应，而在此之前他们自己却浑然不知。这并不意味着（除了在理论上而言），人们能够将这些过程或力量（它们远比上述所提及的复杂得多）抽象出来，视为具有自身作用的独立实体。最终而言，总是完整的人在与完整的人进行互动。

我所说的心智过程相互作用，是选择性的相互作用，不带任何主观色彩、本能地、直觉地、基本上是无意识地进行，与内在结构和相关的决定其相互作用的倾向性一致。这一极为有趣且重要的特性，这些过程的紧密连接，实际上包含了实际行为中的整个心理病理学，我将其称为“共鸣”（resonance）。有时，这种现象会被个体自觉地承认。实际上，个体之间的所有相互作用都是个体本能、情感、各种反应如性格倾向等的亲和性或不亲和性的结果。与此同时，在同样的基础上，人们会不自觉地对这些反应做出解读。从根本上说，这为每个参与者都赋予了团体活动的凝聚力和意义，即便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说都没有从任何智力层面去理解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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