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医生看了片子,排除了器质性病变,的确是心因性的。
暖场,每个人谈谈为什么来到这里,话筒传到我妈。她说很喜欢蒙古族音乐,尤其是《蒙古人》,还为此学了电吹管和二胡,想了解音乐在心理治疗上的应用。我本以为她会操着夹杂着家乡方言的普通话说“被女儿拉来的”。给老公发信息汇报我妈的“表现”,他回“你别小瞧人。”有时我会深感困惑我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妈妈,或者说她怎么会有我这样一个女儿。我们如此亲近,又如此不同。她每天五六点起床,洗衣拖地(坚决不相信洗衣机能把衣服洗干净),浇花浇菜,出门锻炼。上一天班,下班后去外婆家干活。晚上还要学唱歌,学乐器。一年下来,拉起二胡仍是吱吱呀呀,老师说她不开窍。她说,我就是太忙了,总落课。如果我进度赶上了,一定能学好的呀!她精力旺盛,生命力极强;各行各业都做得出色,爱好也极广泛。唯独从不愿拿起一本书,最害怕的要数看说明书。我说我简直怀疑文字会辣你眼睛,不然为什么你看字从不超过三秒。我呢,能坐着绝不站着,养啥死啥。唯独喜欢捧着本书读。都说文如其人,这对不擅长文字表达的人多少有些不公平,何况文字是有欺骗性的。语言却是更日常的,活泛的。最爱是国粹,“你不是腰痛吗?还打麻将,一坐大半天。” 说起我爸,“自己跟迷途的羔羊一样,却要做别人人生的灯塔。”我还记得有回她吸一口烟,身体摊开坐在椅子上,“我从来不管我的年纪,我要在乎年纪,我还是个女的,我还做什么生意。”
李宝莉当即找老板要求请假三天。李宝莉说,哪个凡人没有一点凡事?老板说,凡人也得守规矩。天下的打工者都是凡人,人人都有凡事,学了你这套,天下还不乱了?李宝莉说。屁丁点事,讲这么大道理!我李宝莉如果能把天下搞乱,我还到你这里打工混饭?早就是中央的人了。
从书局散步回酒店的路上,我说,你昨天形容别人——“像眼屎糊了一脸”,其实你没有恶意,只要换一个词“其貌不扬”,哪怕略带贬义的“不修边幅”,听着就要好很多。你今天说“和尚念经”,之所以这么表达,一是因为人无法想象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你的经历让你只想到这样的比喻;二来遣词用语跟读书有关,寺庙里僧侣吟诵经文,和着木鱼声的意境和低音呼麦的确有些相似。如果想做正式表达,可以试着更具体地描绘场景,用词书面一些。晚上妈妈给朋友发微信,问我:“望尘莫及的‘尘’是这个吗?”第二天一早,她换下了昨天的针织衫和运动鞋,穿了一身真丝旗袍,踩了高跟鞋去上课。在场人员分成几组,带领老师播放音乐,每人依当下心境写一句词,谱曲;调整词曲顺序,合唱。我们组的一个男性成员(称之为Z),超重的体型,穿着写满摇滚单词的宽松衬衫,从脸到脖子长满了脓包型的痘痘,头发有些油腻。自我介绍时,他说他是一位精神分裂症康复患者,因为这病丢了工作。从前我们住在水利局的家属院子。院里有两个那个年代的大学生,都是十五六岁上的合工大。却一个三十多岁生病去世,一个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天才不是早死,就是疯子”,小小的我就此牢牢记下了。“疯”叔叔就住在我家楼上,他老婆很美,却总是哭着跑下楼,叔叔经常要把家里吃的全扔了——疑心她投毒。再过了几年,他住进了精神病院。听说后来一直在医院和老家轮流住着,再也没有回过我们院里。我和父亲去精神病院看望过他。我很恐惧并不想进去,但是和父亲在一起,从来没有自由意志这回事。这趟惊险之旅在我的记忆中,只剩下病房里白色的铁床和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活动放的音乐是贝多芬的《春天奏鸣曲》,我们写下“春天”、“花朵”、“绽放”、“美丽”。Z写的是在幽寂的夜里,迷惘而惆怅。我们很快将词排好序,每个人唱一唱。Z说起话来轻柔且慢,眼神总在寻求着别人的回应。意外的是,他唱歌很好听。表演完,分享环节。Z主动站起来说,我的词和大家的意境都不一样,本来我担心格格不入,但是我们组员一点没有排斥我,很快把我的词融了进去。他们还肯定我,把最重要的部分交给我,我觉得很有归属感,也很有价值感。出租车上,我和老公说,我们听这样音乐觉得欢欣鼓舞,他却是忧伤迷惘,怎能不痛苦。老公说,是啊,所以我让他处理难的部分,正好也是他擅长的。他们想要回归社会,就适合从游戏中,从最小的地方入手,重新获得掌控感。我说,结束后我也是特地去和他说你唱得可真棒,我们的表演都提升到了next level。我和我妈说,你让那个女生当组长,如果她想当她自己会说的。我接着说,你昨天想让我举手,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吗?“我本来是有困惑,但到后面我的问题已经消解了;其次,我会想我的发言能不能引发别人的思考,如果没有太多价值,那不说也可以;而且当众发言对我从来都不是难事,我不需要刻意练习,但我的耐性却是需要进一步训练的,所以我更愿意听别人说,而不是非得表达。”母亲能干且强势,习惯了大包大揽,也习惯了安排了身边人做事。工作中如此,家中亦如此。我时常因此感到无力且愤怒,这种事无巨细的嘱咐是一种催眠式的贬低和削弱。我总是一遍遍抗议,“妈妈,我是个律师,不是白痴!”这次过后,不知道她是否会觉得精神病患并没有想象中可怖,是否看到了自己的行为模式,看到了我的行为背后有我的考量?走到汉正街,妈妈说她以前常要来武汉“拨货”(批发),就是来这。我读小学时,我妈开始经营“糖烟酒”。我从小被她误导,一直以为有两个城市相毗邻——一个叫武汉,一个叫武昌。因为外公在税务,外婆在医院,她在两个单位都上过班。但从那时候来看,辞职有什么可惜呢。作为最早经商的一波人,靠着一片几平米的柜台,她赚的钱是之前工资的几十倍。我们家住进了县里第一批带卫生间的套间,我胸口挂的怀表换了一块又一块,我有吃不完的零食。她给父亲买了过万的摩托车,全县没有几辆的“幸福一二五”牌。到我读高中,她下了岗,每个月领一百三。找父亲要生活费只会换来挨揍,头发被成片扯下。她顶着外婆乌黑的脸色,借钱给我买肉吃。再后来,她卖过钢材、卖过水泥、卖混凝土。在全是男人的行业打拼,她说“整个县里包括所有乡下,就没有我水泥没卖到的地方”。离婚后,她一人供我读大学、读研,在早早买下的地皮上盖起三层楼房,在省会城市为我买房买车。这两个同样操劳的女人,在同一个时空下有没有过擦肩?
我要这个狗日的马学武在地底下看清楚,我也是下了岗的,我一个人,照样能把一家老小养活,让他们出门,照样不失体面。
何嫂说,我看到你咬牙了。你咬得好。干我们这行的,第一要做的事,就是咬紧牙关。不把牙咬紧,莫说女人,男人也撑不下去。我咬得紧紧的,何嫂。
走累了,找了间咖啡店,我们在店门口路边的帆布椅坐下。“想来我妈可真心狠,我才五岁,还没有这店门口的桶那么高。就让我和我姐就去井里打水,井口那么浅,她也不怕我们掉下去。我紧紧拽着我姐的衣服,怕得要死,生怕跌下去。扯上桶来,两个人再晃悠悠得扛回去。”“你看我手上的疤,都是剁猪菜的,几岁就开始剁猪菜,菜刀比手大。有一次半根指头和指甲都切开,自己找了块布裹上去……我妈从来不管。”我毫不怀疑外婆的潜意识里在谋杀女儿,女儿们。“还没上小学,我爸就揪起我两只耳朵站板凳上,洗全家人的碗。”“初中我在县里读书,我爸妈带着弟弟妹妹住在破凉镇,总是等我走十几里路放学回家洗全家的衣服。冬天手上生冻疮,烂得能看见骨头。我妈不长冻疮,但她从不洗衣服。”“从小没见我妈干过活,不洗衣服、不做饭、不打扫,都是我们干……我们总是吃不够,眼巴巴看她吃肉,60年她就有80块的工资,就吃燕窝……”外婆的亲生父母家境贫寒,无法将她养活,送去亲戚家寄养。她偶尔和我说,小时候养母总是掐她。我想那些时刻她一定恨透了母亲,无论是亲生母亲、养母……都只是抛弃她,虐待她。在成为母亲后,她反身来恨自己的女儿——我没有得到的母爱,你们也休想得到,你们是我的女儿,应当对我忠诚,应当切身体会我的苦、我的痛、我的恨。尽管没有得到过像样的母爱,母亲给我的爱却始终是满溢的,毫无节制的。我喜欢吃的零食,她从不是一袋一袋买,是几十袋得买,成箱得买。我爱吃的菜,三不五时从饭店往家端。我想要的总是唾手可得,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匮乏感是什么,我从不知道。无论她忙得多么“手脚不沾灰”,也没让我干过一件家务。她说,你的主要任务是学习,别的都不要你操心。
小宝要做算数,就算刀砍到头上,李宝莉也会一声不吭,以保证小宝学习所需要的安静。
几天前,我在“小宇宙”听蒋方舟和母亲对谈,我真羡慕她母亲的冷静、克制,善于反省。这才是有智慧的爱,我想。直到听到她母亲说自己的妈妈一辈子都是“妈宝”,她立志要做不一样的母亲。原来其实她和我母亲是一样的,都是在给子女自己求而不得的,自己最想要的那种母爱。“我的一生真是太苦了,她爸爸……我从娘家做到婆家。为他操劳了一生,什么都没得到。现在还在给他养女儿……她姓童,我可不是在给他养?”她和我老公说。
李宝莉做事麻利,抹桌子扫地,洗碗刷锅,旋风一样转几圈,家里的事就坐下了地……李宝莉挽着衣袖,坐在小板凳上说着搓板的尺格,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推搡,双手被尺格磨得通红。做这样的事情,李宝莉从来不觉得累,反倒是从心里到上都有一种快感。是什么样的快感,她说不出。只觉得这样做事,她浑身气顺,而且舒服。
“之前算命的看我手机号,说你赶紧改了。‘8080’,一切归零。”我想起前些日子用紫微斗数看她的命盘:巳亥天同化忌,主一生辛劳,流离无依。地劫、地空二星在左右邻宫夹命,精神孤独,钱财留不住。廉贞星入子女宫,命主极爱子女。
李宝莉的父亲说,你看,你这里是个死角,条条马路都跑到你门口的转盘上打转。哪条路都像箭一样,直朝你的楼房射。这就叫万箭穿心,风水上是顶不好的。
“所以我改了末尾333的这个号,3是山是土,我五行缺土。”“那天上课老师说传记。其实我该有本传记,我的人生也是传奇。”“你回家就可以开始写,不要担心错别字,更不用担心文笔。作者是你,读者也是你。书写本身就是一种疗愈。”我说。“别说,这两天晚上我没有失眠,也没有胃胀气了。”五,我是你的骄傲吗?上次带她看《好东西》,本以为她会觉得不知所谓。她却说,“这电影真还挺有意思。”
马学武是大专毕业,他的文化水平,李宝莉除了佩服还是佩服……李宝莉说,找个没文化的人,生个儿子像苕,又有什么用?这年头,有板眼才有狠。有文化的人智商高,这东西传宗接代,儿子也不得差。往后儿子有板眼,上大学,当大官,赚大钱,这辈子下辈子都不发愁。
李宝莉的母亲说,宝莉,我有你这个姑娘,是我的福气,我蛮自豪。人不怕穷,怕的是不硬气。骨头有硬气,日子再过得惨,心都不惨。
“台上坐着的是清华和武大的教授,虽然你没有上大学,但现在也可以听他们讲课。” “几个月前我就是在这里办的读书会,我是嘉宾,坐在台上。你会觉得骄傲吗?” “骄傲。”她很认真地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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